關於《太素》和楊上善,曾經有許多爭議,我彙整了十多篇的期刊論文,整理一下,分次介紹。
首先釐清《太素》的來歷。
自從北宋林億《重廣補註黃帝內經素問•序》,《太素》作者就認定為楊上善,但是其實對《太素》來歷曾有異議,甚至認為作者另有他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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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種看法:《太素》就是《漢書•藝文志》收錄的《黃帝泰素》。
 
有2種文獻支持這種看法:
1.元末明初呂復《九靈山房集•滄州翁傳》:「內經素問世稱黃帝岐伯問答之書,乃觀其旨意,殆非一時之言。其所撰述,亦非一人之手,劉向指為韓諸公子所著。」這應該是這種看法的起源。
2.<《黃帝內經太素》源流考略>也提到:石原明(可能是<黄帝内経太素の欠失部分について(1)>,待確認)認為《太素》的「天人合一」思維源自陰陽家,而《漢書藝文志》收錄的《黃帝泰素》就是陰陽家(戰國時期韓國的諸公子)的著作,所以訂定《太素》源自《黃帝泰素》;而且《太素》實為20篇,正符合《黃帝泰素》篇數。
馬繼興《中醫文獻學》也引述這種說法。
 
有2篇論文否定這種看法:
1.<《黃帝內經太素》源流考略>提出深入考證:
(1)《太素》由《素問》、《九卷》分類合編而成,就是現行《黃帝內經》的內容。《黃帝內經》收錄於《漢書藝文志•方技略•醫經類》,該類小序「醫經者,原人血脈經落骨髓陰陽表裏,以起百病之本,死生之分,而用度箴石湯火所施,調百藥齊和之所宜。至齊之得,猶慈石取鐵,以物相使。拙者失理,以瘉為劇,以生為死」;《黃帝泰素》則收錄於《漢書藝文志•諸子略•陰陽類》,該類小序:「陰陽家者流,蓋出於羲和之官,敬順昊天,歷象日月星辰,敬授民時,此其所長也。及拘者為之,則牽於禁忌,泥於小數,舍人事而任鬼神。」一為醫書,一為陰陽五行之書,學術內容不同。
此外,戰國時代許多論述都和陰陽有關,無法據此就認定《太素》就是《黃帝泰素》;而且,如果《太素》就是《黃帝泰素》,《漢書藝文志》的「方技類」應該收錄2書,但是事實不然。
(2)《黃帝內經》未題作者,《黃帝泰素》則為「六國時韓諸公子作」,二書作者不同。
(3)石原明認為《黃帝泰素》就是《太素》,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二書都是20篇。<《黃帝內經太素》源流考略>雖然認為《太素》確實有20篇,但從目錄學、內容判斷二書不同(詳下文)。不過,<《黃帝內經太素》源流考略>核對《太素》認為21「類」,並非20「類」,因此石原明推論不能成立。(該文沒有詳細說明細節,但我核對結果,各篇篇名明確流傳至今、可從卷末、前後卷對照而考證的,共計19個「主題」,再加上2卷亡佚但可藉前後卷得知主題不同,所以的確有21個「主題」。)
2.<《黃帝內經太素》與《黃帝泰素》的關系研究>
(1)《黃帝泰素》成書於戰國時期韓國(《別錄》、《漢書》),而《黃帝內經》的單韻研究顯示部分篇章到漢代才完成。如果認定《黃帝泰素》就是《太素》、就是整理《黃帝內經》的著作,那麼《黃帝泰素》的成書時間將遲至漢代,和事實不符。
(2)《太素•知針石》其中「九竅三百六十五……四方各作解」就是《素問•鍼解》的部分內容,其中文字應有脫漏、錯簡等問題,楊上善、王冰、林憶都提到語意難解。但是,對照《太素•知針石》和《素問•鍼解》,發現多處文字差異一字,但該段落的總字數居然相同。如果《太素》就是戰國時代的《黃帝泰素》,這段錯文流傳數百年而到唐代後,錯亂程度局然還能這樣相同,難似乎不太可能。
---所以,基於以上5點,《黃帝泰素》和《太素》是不同的書,而且沒有淵源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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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種看法:「推測」魏晉期間兼通醫、道的人物,仿照《黃帝泰素》體例,將《黃帝內經》分類編成,但尚無具體證據。(<《黃帝內經太素》源流考略>)。
 
目前我沒看到直接對此種推測的討論,但似乎很少人持這種看法。
不過,日後《太素》成書時間可確認,這種推測當然就被否定了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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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種看法:楊上善只是「注解」、並非「撰」。
 
從1963年開始,至少有<《黃帝內經太素》源流考略>、<楊上善注《黃帝內經太素》考>、<楊上善編纂《太素》之質疑>等文獻提出質疑,而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則提出很細膩、深入的考證,認為楊上善「撰」且「注」。
這些質疑和考證,可以歸納成以下幾個疑點:
 
疑點一:
<楊上善注《黃帝內經太素》考>最早提出。
《舊唐書•經籍志》記載:「黃帝內經太素三十卷楊上善注」,《新唐書•藝文志》也記載:「楊上善注黃帝內經明堂類成十三卷,又黃帝內經太素三十卷」,可見並非楊上善「撰」。
---這個說法不能成立,因為:
1.最直接的證據就是:李雲校勘仁和寺本《太素》署名「通直郎守太子文學臣楊上善奉敕撰注」,可見既「撰」且「注」。
2.也不能單靠《舊唐書•經籍志》、《新唐書•藝文志》的「撰」、「注」就下定論。
前人提出:雖然《舊唐書•經籍志》、《新唐書•藝文志》都記載楊上善「注」《太素》,但對照《舊唐書》、《新唐書》對於楊上善的另一本著作《黃帝內經明堂》(即《黃帝內經明堂類成》)的記載,可以發現《舊唐書》、《新唐書》對於「撰」、「注」的選詞並不十分嚴格。(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)
不過,我發現可以從更基本的問題分析這個疑點:《舊唐書•經籍志》幾乎對每一本著作都寫明「撰」或「注」,可是不一定正確(例如:《莊子》十卷楊上善「撰」);《新唐書•藝文志》大約高達8~9成的著作「未」說明「撰」或「注」,所以前人順著文字解讀成「注」《黃帝內經太素》,其實不恰當。
實際查詢《黃帝內經明堂•序》:「舊制此經,分為三卷……是以十二經脈各為一卷,奇經八脈復為一卷,合為十三卷焉」,可以確定楊上善既「撰」(編次)且「注」《黃帝內經明堂》。所以,《舊唐書•經籍志》、《新唐書•藝文志》都不完全正確。
3.還有其他文獻記載,《太素》作者就楊上善,例如:滕原佐世《日本國見在書目》(日本寬平年間,889~904年,正值唐僖宗~唐昭宗)記載「《内經太素》三十,楊上撰」(就是楊上善,詳下文)。還有,北宋林億《重廣補註黃帝內經素問•序》也記載「楊上善纂而為《太素》」。(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)
4.《太素》書末收錄《黃帝內經明堂》,《黃帝內經明堂•序》還提到「《太素》陳其宗旨,《明堂》表其形見,是猶天一地二」,可見兩書關係密切;而且《黃帝內經明堂》注文的用詞(有本云、有本作、有本為)也同樣出現在《太素》注文。因此,既然《黃帝內經明堂》是既「撰」且「注」,《太素》理應也是既「撰」且「注」。(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)
 
疑點二:
韓冰、曲竹秋<楊上善與《黃帝內經太素》>最早提出:因為楊上善引用古本《太素》的篇名(<攝生>、<陰陽>等)。
---篇名沒錯,但未具體說明何以認定出自「古本」。
 
疑點三:
<楊上善注《黃帝內經太素》考>最早提出。
《太素》卷二<調食>「苦走血,鹹走骨……是謂五走」,注文「《九卷》此文及《素問》皆『苦走骨』、『鹹走血』。此文言『苦走血、鹹走骨』。」如果楊上善把《九卷》及《素問》重新編排而成為《太素》,此處文字應該一致,而且楊上善也不會用《九卷》及《素問》校注《太素》---但事實不然。可見,當時已有古本《太素》。
---這個說法不能成立。這個問題源自不同版本的文字差異,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提出相當深入的考證。
<楊上善注《黃帝內經太素》考>此處引用《太素》經文、注文都來自蕭延平的蘭陵本,由此發現:《素問》和《靈樞》(即《九卷》)相同、而且異於《太素》,再認定另有古本《太素》。
但根據仁和寺本《太素》卷二<調食>「苦走血,鹹走骨……是謂五走」,注文「《九卷》一文及《素問》皆『苦走骨』、『鹹走血』。《九卷》此文言『苦走血,鹹走骨』,皆左右異,具釋於前也。」
其中,經文見《靈樞·九針論》,注文「《九卷》一文」指《靈樞·五味論》「苦走骨,多食之,令人變嘔……鹹走血,多食之,令人渴」,「注文《素問》」指《素問·宣明五氣篇》「鹹走血,血病無多食鹹;苦走骨,骨病無多食苦。」而且「具釋於前也」,也就是同篇前文針對「鹹走血」提出「腎主於骨,鹹味走骨,言走血者,以血為水也」、對「苦走血」提出「苦是火味,計其走血,以取資骨令堅,故苦走骨也。」因此,楊上善不但發現《九卷》、《素問》文字不一致,而且對「鹹走血」、「苦走血」提出解釋。由於《內經》並非出於一時一人之手,文字本來就存在差異,所以楊上善撰注《太素》就用這種方式記載差異、並且解釋,而這就是《太素》的體例,不能視為採用《九卷》、《素問》校勘《太素》。
而且分析得知楊上善的這種體例有3種:
1.如果《九卷》、《素問》有文字差異,會引用《九卷》注解《素問》、《素問》注解《九卷》,而且不會提出篇名。
2.如果《九卷》的不同篇就出現文字差異,就引用不同篇互相注解。這種情況,提出篇名,但不提書名。(《素問》處理原則相同。)
3.同一條注文重複引用《九卷》,會寫成:「《九卷》……又《九卷》……。」(《素問》處理原則相同。)
(我補充說明一下,以前《太素》的確是蕭延平校勘的蘭陵堂本最好,但後來出現更好的版本:李雲校勘的仁和寺本。所以,版本間存在文字差異,應以仁和寺本為準,所以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是正確的解讀。總之,重點就是:蘭陵堂本看不出文字差異,仁和寺本才能確認文字差異,所以解讀迥異。從這也可以深刻地發現,版本對古籍的重要!)
 
疑點四:
韓冰、曲竹秋<楊上善與《黃帝內經太素》>最早提出關於《太素•水論》的疑義:
第一、條文「黄帝坐明堂,雷公曰:臣受業,傳之以教,皆以經論」,而且注文也提到「所受太素經論」,可見條文的「經」、注文的「所受太素經論」就是古本《太素》。
---這個說法不能成立。既然《太素》就是整理《素問》的著作,那麼《太素》成書一定晚於《素問》。如果上述說法成立,那麼《太素》成書反而早於《素問》,明顯不合理。(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)
第二、注文「所受太素經論……陰陽、刺灸、湯液、藥滋四種之術」,而且現行《太素》就有「陰陽、刺灸、湯液、藥滋」的內容,可見「所受太素」就是現行《太素》。
---這個說法不能成立。因為現行《太素》內容「不只」這4個方面,不能據此就簡單認定「所受太素」就是現行《太素》。(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)
此外,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再多提出另2點證明:
第一、《太素》如果歸納多篇內容(例如:《太素•知官能》、《太素》卷六開頭),習慣用詞為「內經之大總」、「按此內經」,而非選擇「太素」一詞。而且,《太素》查無「太素之大總」、「按此太素」的文字。可見並非另有古本《太素》。
第二、楊上善提到「太素」,未必指「《太素》一書」,而有其他字義。例如:日本 《弘决外典抄》卷三第五引「楊上善《太素經》注云:太素合为萬物,以為造化,故在天为陽,在人為和,在地為陰。」(該文不見今本《太素》,應是佚文)
 
疑點五:
<《黃帝內經太素》源流考略>最早提出。
《黃帝內經明堂•序》提到:「舊制此經,分為三卷,診候交雜,窺察難明,……是以……太素陳其宗旨,明堂表其形見」,所以古本《太素》早已存在,而且楊上善因為「 窺察難明」所以才作注。
---這點不成立。
因為《太素》和《黃帝內經明堂》是姊妹作的密切關係,而《黃帝內經明堂》就是「奉勅撰注」,那麼《太素》也是「奉勅撰注」---「撰」而且「注」。所以不能據此認定另有古本《太素》。(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)
 
疑點六:
<《黃帝內經太素》源流考略>、1986年<楊上善與《黃帝內經太素》>最早提出:楊上善注文出現「此大經」、「此經」、「有本」、「一本」、「別本」、「古本」,可見早有古本《太素》。
之後,<韓冰、曲竹秋<楊上善與《黃帝內經太素》>再提出細節:《真藏脈形》關於「真藏」的注文提到:「古本有作『正藏』,當是秦皇名『正』,故改為『真』耳。真、正,義同也」。
---這個說法不能成立。
關於「有本」、「一本」、「別本」,如果完整看注文的上下文,可知指的是《素問》、《九卷》的不同版本,而非《太素》的不同版本(古本);而且這類注文(共80多條,還有「古本」、「一曰」、「或曰」、「有為」、「或為」、「有作」、「一作」、「或作」、「或以」)有20多條和今本《素問》、《靈樞》、《甲乙經》相同,也可佐證。(<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>)
關於「此大經」、「此經」,前面已經考證過,並非指古本《太素》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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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種看法:楊上善撰注,但非編纂。
賈以仁<楊上善注《黃帝內經太素》考>基於以下3點,提出這種看法:
1.對照《九卷》、《素問》、《太素》的文字,認為楊上善以《九卷》、《素問》校勘《太素》。
2.當時《太素》已有多種版本,楊上善用以校勘,所以注文「有本」指的是
就是其他版本的《太素》---而且不是其他版本的《九卷》、《素問》、《明堂類成》,因為楊上善若需引用,都直接提出《九卷》、《素問》、《明堂類成》的書名。
3.《舊唐書》等早期文獻都稱「注」,都無編纂之說;直到宋代林憶《重廣補註黃帝內經素問•序》才稱「纂」,反而誤導後世。
---這3點在前面都已討論,都不能成立。
此外,如果在楊上善之前已有古本《太素》,理應出現在更早的目錄(南朝劉宋王儉《七志》、梁阮孝緒《七錄》、《隋書•經籍志》),但事實上都沒收錄。(楊上善與《太素》類編的關係考)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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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論:《太素》就是楊上善的作品,並非另有古本《太素》,也和戰國時代的《黃帝泰素》無關。
 
下次再介紹關於楊上善生存朝代的爭論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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